第十节
第(1/5)节
十饥荒年过后,菊豆有了新嗜好。每一季都要回一次娘家。一去半个月,回来的时候便容光焕发。她走后三天,天青去云南岭打柴或剜草药,隔三天又去,隔三天再去,直到他婶子由史家营翩然回来。王菊豆在娘家遵循同样的时间表,她也去南岭,干相同的闲活儿。老不死的地主婆常常叹息女儿的薄命和勤快。
在史家营和洪水峪中腰的南岭獾子崖下,远离山道和人烟的草丛后面隐着一穴浅洞,两炕大小,人站不直,需弯着进去。
粮食吃不饱,路也远,两个人赶来聚首往往办不成什么事,没有力气。办不成事也来,因这里是他们夫妻的家。
天青燃上一堆火,脱下袄来让女人给他拿虱子,自己则翻在草堆上,看女人镶在洞口的剪影。他大口地叹气,难得如此自在,却更大声地叹气。女人过来拂拂他的额头,在腮上嘬一下,又忙忙碌碌地去光亮处杀虱子,指甲盖挤得啪啪脆响。巨大的幸福就压了下来,胀满了一个洞,使他几乎不能喘气。
"昨儿个天白又得个奖状。"
"可有上次那个大?"
天青认真地想了想。
"一样的纸,黄底儿,花边儿。"
"奖的啥?"
"算术得个第一,写文儿得个第二。"
"又粗心写差了字不是?"
"谁知道哩。问他,兔羔子不理我!"
"就不能去大队问问教员?"
"说的吧!是我的儿?问疑了……问疑了……不理我也随他!这小崽子……"
天青的鼻子幽幽地酸上来,再说不下去。菊豆为他披了袄,与他在草堆里紧拥着,叹气,远远近近地聊些无关的话。天青说你多好一个人,我这一世亏了你了。菊豆说你多仁义一条汉子,是我这不争气的娘儿们亏了你了。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,像两个丢了娘的婴儿。
温暖的季节,难免分而又合地翻山越岭,赶到獾子崖的家穴里做成一星半点旧事。知道有限,知道不可免,也明白所失与所得是什么,就从容了,不大看重那稍纵即逝的快活。这是方法的一种,为了彼此抚慰各自的灵魂。有时就局促起来,因赤裸相视而难堪,仿佛对活到这个地步感到很不好意思。恰如做了山中兽林中鸟,处境相类,却没有那份自由。伴着他们始终有个窘字,还有一个便是那绵绵不绝的愁了。
"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!"
这声音给闷在洞穴里,犹如从潮湿的岩壁上渗出了山的叹息,带了别一个世界的味道。两个相叠的倦人就拆了下来,游着迷茫的眼。
"种不下吧?"
"日子对,种不下。"
"总不做囊子也干了。"
"迟早要干了的。"
枯萎的语调像是在谈论地里的庄稼。确是干涸了。天青的脖子与腿上的筋藤条一样伏着,触上去就觉得那是长出肉外的束束软骨,很韧也很滑。菊豆两包新坟似的胸浅了,像永远也填不满的装谷子用的小口袋。钻出洞去,突临的天光便照亮女人的轮廓,晶莹着的只有黑发里的白发,不知何时竟多了起来。天青把自己的柴拨给她一半,看她吃力地背走,那肘上的方补丁和屁股上的圆补丁勾得他要下泪。他急促地跟几步,停下来,再跟两步,就站着不能动了。
"菊豆,别走闪了呀!"
"菊豆,你看着走……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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